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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三章
 谢思和自打看到谢思言, 就觳觫不止,如今被齐正斌的小厮飞架上前,对方甫一松手, 他就瘫倒在地。

 以头抢地, 谢思和惶恐道:“兄长饶命!我…我不过一时糊涂…”

 谢思言低垂眉眼, 看向伏跪在地的弟弟。

 他这人生来冷情,但当初谢思和降生时,他对这个异母兄弟倒也不如何仇视。毕竟一个继室生的儿子, 从身份上就低他一等,他也并不认为谢思和会成为他的威胁与恚碍。

 他对贾氏也一向抱以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,对谢思和自然也是一样。

 他能瞧得出,随着年岁增长, 谢思和的心思就逐渐有所改易了。

 这个异母兄弟开始不安分了, 这一条主要体现在他对他那几乎掩藏不住的不上。

 他是国公府世子,谢思和什么都不是;他是抱璞书院有史以来唯一一个接连两年蝉联考业第一的学子, 谢思和什么都不是;他是魏国公府最为倚重的长子嫡孙, 谢思和什么都不是。

 每每觌面,谢思和的不忿与不甘, 全写在了眼里,只他自家不自知而已。

 但他不以为意。他不屑跟这等人计较长短。谢思和倒是几番意图作妖, 但都被贾氏阻了。有一回谢思和还想构陷他,被他事先悉。他不声不响将此事透给了父亲, 父亲果然震怒, 谢思和因此不仅受了一顿皮之苦, 还被足了一月。

 后头贾氏被休弃,他并没一并处置谢思和,是没这个闲工夫,也是想看看谢思和的反应。没了贾氏,谢思和少了个倚仗,倒比从前消停不少。

 可经过贾氏蓄谋往父亲茶水里投药一事后,他忽然发现谢思和这人实则是个祸患。

 他本就不安分,耳子又软,到了关键时候还会拖后腿。

 譬如这回。

 谢思和等了半,不见面前的兄长发话,正自惴惴,谢思言倏地挥手。

 “带回去,于父亲。”

 杨顺应诺,从齐正斌小厮那里接手了谢思和。

 “令弟这阵子的伙食、歇宿费用,我便不管世子要了,就当给世子随的份子钱。”齐正斌道。

 意指陆听溪有孕这桩事。

 谢思言漫不经心乜斜他:“那倒要多谢尊驾了。等回头尊驾添丁,我定以大红封相赠。只是不知我这大红封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赠出了。”言讫,淡声作辞,飘然而去。

 望了眼谢思言一行人马的背影,齐正斌轻笑。

 谢思言那副面孔贯来古井无波,适才听他提起陆听溪孕珠之事,眉目之间竟是微漾得,先前加封正一品太师时,也没见他这般忻悦。

 可见当真是一物降一物。

 …

 谢思和被按到谢宗临跟前,跪伏在地,尚有些懵然。

 他此前被劫走后,很是惶惶了几,但落后渐觉不对,掳劫他的这帮人似乎并非漕帮中人。后来稀里糊涂的,他就被送到了齐正斌手上。齐正斌也不跟他多话,只说过阵子国公府的人会来接他。

 后来便是今这一出。

 谢宗临扫了眼茫然四顾的次子,淡淡道:“你可知道你为何会经着这一遭?”

 谢思和惘摇头。

 谢宗临嘴角扯起一抹森然冷笑。

 他先前是故意让谢思和去送信的。那封所谓让谢思和送给保国公的信里,实则并没写什么了不得的东西,他让谢思和跑这一趟,不过是为了试他。

 谢思和被所谓漕帮的人劫道之后,会有那般反应不足为怪,也算是在他意料之中,但他仍难免失望。如若当时于谢思和的确是一封攸系重大的密信,半路杀出的也确乎是仲晁手下的那群漕帮爪牙,后果简直不堪设想。

 没有希望何来失望,他的气恼失望,大抵是因着他还是对这个儿子存着一分期望的。

 他骨子里脾冷烈,又贯以大局为重,前次发现谢思和听从贾氏撺掇,竟当真来戕害他时,其实是动过废了这个儿子的心的。这个次子能对自己生身父母下手,几可谓不可原谅。

 最终放过他,不过是因尚顾念父子之份。虎毒不食子,他觉着他该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。

 仲晁冲谢思言发难后,他见谢思和镇窝在家里无所事事,却又对谢思言之事甚为上心,仿佛当真对这个兄长颇多关切,就想出这么个主意来。

 他当时想的是,他不求谢思和能为护住那封信慷慨赴死,但求他能有些长进,哪怕跟那帮匪徒周旋一下也成,可结果却几乎是他最坏的一种设想。

 旧账新账叠在一处,怒焰滔天。

 谢宗临突然一把揪起谢思和,声冷砭骨:“既然你这样不争气,那往后便搬去你外家去吧。”

 谢思和大骇:“父亲这是何意?”

 “何意?”谢宗临揪他前襟的力道愈重,“你不是喜听你母亲的挑唆么?那就回去跟你母亲一道住着,听个够。你母亲如今沉疴不起,你正能伺候在前,尽孝。”

 “至于国公府这边,你就不必回了。我就当从没生过你这个儿子。”

 谢思和惊怖不已,忙问自己究竟又做错了什么。

 谢宗临懒得跟他解释,甩手一抛,将他掼在地上:“你先前没跟你外祖坦白你跟你母亲合谋戕害我的事吧?你外祖也不知你母亲为何成了那副模样吧?回去都一五一十与他说了,再把你送信这事跟他讲讲,他差不多就能明白你究竟错在何处了。”

 “你要想清楚,便去问他。”

 谢宗临对这个次子是一眼也不想多看,回身冲门外扬声道:“来人,送这孽子出去。”

 …

 随着月份渐大,陆听溪开始出现各种不适,譬如反酸,背酸痛、小腿筋、浮肿。她算了算子,临蓐之期应是七月左右,一心祈祷着届时能早秋凉,不然光是坐月子就够她难受的。

 正旦时,她怀胎已了三月,但谢思言为着稳妥起见,依旧帮她推了一应酬酢,让她安心在府上养胎。上元这晚,她想出去逛灯市,谢思言不肯,担心灯市上人汹汹,冲撞了她。

 她便想法子变通,说她只坐在马车上四处看看,不下车跑。

 软磨硬泡半,谢思言终于应允。

 元夕之月,最是圆亮,月华如银,长空一碧。

 陆听溪靠在柔软的云锦靠背上,见外间花灯如海、焰火如霞,又见人烟辐辏,老少男女,熙来攘往,不住道:“真是升平盛景。”

 “这便觉着是盛世了?”谢思言将一颗剥好的龙眼递到她嘴畔。

 陆听溪乖巧张口,由着他喂,问他咸宁帝给仲晁的什么密旨究竟是怎么回事。

 谢思言又喂了她一颗,才道:“这还要多谢阿古达木。”

 当初阿古达木跟他说什么咸宁帝的梓宫内是空的,他就留了心。他是不信什么假死、起死回生之说的。

 他暗中查探此事时,正巧在保安州德王府上暂住期间,陆听溪发现了安素郡主那个胭脂盒的猫腻,由此牵出了漕帮这条线索。他顺藤摸瓜,那些隐匿暗处的丝丝缕缕浮出水面,也终于串成了一条线。

 咸宁帝当年的所谓中风,确实是装出来的。他不过是受了他那幅万里河山图的启发,心里有了筹谋,遂想先晦迹韬光,再突然发难,将宁、楚二王一网打尽。

 只是咸宁帝后来逐渐觉出他这把刀越发不听话了。咸宁帝拔擢他,本就是为制衡,了掌控的刀可就不称手了。于是咸宁帝留了一手,给仲晁暗下了一道密旨。

 大意是说,若他忽然驾崩,就务必除掉魏国公世子。

 咸宁帝为仲晁定了个计策。大致便是,在修筑景陵时,在地宫大门与玄堂之间留个暗道。随后,寻个恰当时机,放出消息,就说先帝未崩,尚存人间,并揭了逆臣谢思言诸般不为人知的罪状,让天兴帝将之诛杀。

 谢思言心下冷笑。

 咸宁帝当时大约隐隐预见到他会殒命于他之手,想让他在他驾崩之后,以为他未死,迫他出凶相,如此方便将他剪除。为策万全,咸宁帝还手书了一分罪状给仲晁,这便是仲晁后来拿出来示众的所谓先帝宸翰。

 咸宁帝之所以将这差事于仲晁来做,是因着无论从立场还是官位来看,仲晁都是唯一能牵制他的人。而且最紧要的是,仲晁不会愚蠢到去试图谋国篡位。

 但咸宁帝没想到的是,仲晁后来被楚王算计了。

 阿古达木的手下巴与漕帮中人打过道,因而偶然间得知了这件事,于是阿古达木转头就告诉了他。

 为的不过是由此挑起国朝内

 阿古达木也本不是为着宝音郡主的婚事才后延归期的,他滞留京师的目的就是寻机来将这个消息透给他。故那次密谈后不久,阿古达木就回了北狄。

 至于宝音郡主究竟能否嫁给楚王,阿古达木并不关心。确切说,阿古达木应是一早就预料到自己女儿本做不了楚王妃,起初跟天兴帝请求赐婚,不过是要为将咸宁帝那个消息透给他挑个引子。

 楚王很可能也早就看透了阿古达木的心思,倒是宝音郡主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,对自己父王对自己的利用一无所知。

 思绪转至此,他们的车马就跟宝音郡主的随行从人碰见了。

 宝音郡主乍见陆听溪,怔了下才认出她来,连连嗟叹,说她生得越发娇美娆丽了,陆听溪也与之寒暄,两人竟是越说越起兴。陆听溪下车不得,就请宝音郡主上来,让谢思言先下车,暂且回避。

 谢思言暗睨了宝音郡主一眼,眸光凛如寒川。

 …

 杨顺正跟宝升低声闲谈,忽见世子爷裹了一件狸子皮大氅从马车上下来,宝音郡主在婢女的搀扶下上了车。

 世子爷立在涌动人间,对着已经落下的毡帘看了须臾,背过身去,面很有些难看。

 杨顺跟宝升对视一眼。

 世子爷竟在上元夜被自家媳妇赶下了马车?

 谢思言对他们的注目似有所感,回头飞来一记眼刀。

 杨顺与宝升赶忙低头垂手。

 谢思言立了不多时,保国公的车驾正巧路过。

 保国公得知首辅大人在此,赶忙下得车来见礼,存候之间,小心翼翼提起了他前些时与他说的那件事。

 谢思言心绪欠佳,冷声道:“保国公有这工夫,不如去好生琢磨琢磨如何教子诲孙。”

 上回他去保国公府上赴宴,保国公之所以单独给他跟陆听溪设宴,是为方便跟他求人情。

 保国公想为自家儿孙谋差事。提起此事,他倒不得不说他父亲在拣选亲家上真没甚眼光,当初竟还想跟保国公家结亲。如今保国公家子孙没几个出息的,徐云那夫家也因接连遇着几桩麻烦,益发不济,保国公素爱面子,却仍是豁出老脸来求他,表明却是没奈何了。

 可保国公有没有奈何,干他何事。

 保国公被谢思言说得耳红面赤,却也只能赔笑,心里恨恨,直想将自己那不争气的女儿死。

 当初偏说人家魏国公世子在外头养有外室,当面一套背后一套,要死要活让他绝了跟魏国公家做亲的念头。如今可好。

 别说他觉着魏国公世子养外室之事子虚乌有,纵真有外室又如何?依着这位世子爷的卓然地位,养个把外室也是常事。

 若非那个逆女,他就是当朝首辅的老丈人了,在京中能横着走,府中那帮儿孙的前程还用发愁?

 谢思言忽然道:“保国公瞧那边是否有个面孔?”

 保国公正要引颈细看,却忽听身后一阵异响,一惊回头,便见谢思言飞快起身蜷手,地上的手炉侧翻,盖钮已开,应是在捡起手炉时,不当心被烫着了。

 大好的献殷勤的机会,保国公焉能放过,即刻大呼阁老烫伤了,命人速去左近医馆请个大夫来。

 跟宝音郡主相谈正的陆听溪被保国公这气牛斗的一嗓子惊住,忙探出脑袋去看。然则谢思言身周围了一层人墙,她看不真切,当下跟宝音郡主作别。

 宝音郡主离去后,她也要下车,却被谢思言及时阻住。

 “小伤而已,不打紧,你莫下来。”

 陆听溪看他一直以袖掩手,急道:“胡说!我听保国公说那手炉的盖钮松了,里头的炭火怕都撒出来了,怎会是小伤?还是先寻医包扎下稳妥。”伸手拉他,要查看他的伤势。

 “保国公大惊小怪而已,”谢思言将手背到身后,“没事。倒是打搅你跟宝音郡主说话了。”回头让保国公不要兴师动众。

 “我跟宝音不过闲扯,没你的事要紧,”陆听溪蹙眉,“若非保国公喊出来,你是不是都不打算告诉我?你若因不肯及时医治落下疤来,往后休想挽我。”端起脸来。

 在陆听溪的再三软语拉拽下,谢思言终于上了马车。

 “不能挽你,那是不是能抱你?”谢思言侧首凝睇她。

 陆听溪嗔道:“这时节还耍嘴皮子。”当下吩咐车夫往医馆去。

 …

 二人回府时,尚未及子时。

 陆听溪靠坐在绣榻上等了片时,谢思言便回了。

 她带他去包扎时,他不让她跟随,她也不知他伤势如何,思及被炭火灼伤何其疼痛就一阵心疼,想揽下每为他换药的活计,被他拒了。他说她而今正是辛苦的时候,他这点小事不必劳动她。

 陆听溪轻抚他手上厚厚绕的几层纱布,环了他脖颈,伏在他怀里软软道:“往后遇事不要自己扛,还有我呢。”

 她甫一凑近,便有温甜幽香氤氲开来。娇香玉软盈怀,谢思言低眸看去,轻应一声,牢牢回拥,又想起她有孕在身,怕拘着她,力道放柔,在她发顶轻轻一吻。

 …

 今年逢秋早凉,才入孟秋,暑热就去了大半。

 陆听溪产期在即,这几总是惶惶。关于生产之事,嬷嬷们跟她说得越多,她越是忐忑。

 初十这,晨起才盥洗罢,她就觉出异样。

 先是疼,跟着是腹部发紧、变硬,继而开始腹痛。由于她近十来也出现过这种状况,换个坐姿亦或歇息片刻就能缓解,她起初也不确定这回是否还跟往一样,等了一回,阵痛益重,且愈加频繁,她心知这回不比寻常,有些慌神,忙唤了嬷嬷过来。

 嬷嬷检视一番,又发现她已见红,连道这是临产之兆,急急召稳婆过来,怕陆听溪一会儿力,忙命丫头作速端早膳来,又着甘松去知会老太太。

 老太太闻讯之际,正在佛堂念经。

 她细问一番,得知早先备下的三个稳婆已悉数赶去了,捻着佛珠道:“思言还在衙署里办差?”

 甘松道:“回老祖宗,世子爷今儿天不亮就入宫了。皇上跟前的崔公公亲自来请的,说有急事,内阁临时集议。”

 甘松想起鹭起居内如今的一团象,想问问是否要差人去宫里通禀一声,但转念一想,哪家产子也没有入宫特特禀告的道理,何况眼下还没生出来。

 她正这样忖着,老太太已起了身。 T·8XIanXS。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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